来访者(新世纪作家文丛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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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蔡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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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本书是“新世纪作家文丛第六辑”中的一种,为作家蔡东中短篇小说集。收录蔡东八篇中短篇小说,包含《她》《通天桥》《来访者》等。作家蔡东善于从对他者的观察中提取对生活与人性的反思。他的作品关注当代人的生存境遇,关注男性、女性的生存状态与内心生活,以及城市与乡村之间千丝万缕的牵连,充满令人信服的细节与感染力;作品语言准确、凝练,对善与美的追求,以及对人生困境的追问,共同构成了其充满魅力的文学世界。

作者简介

蔡东,当代作家,主要写作小说和阅读随笔。生于山东,现居深圳,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文学新锐、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鼓励。

试读

 

关严房门,拉上窗帘,我是我自己的了。

身体像叠起来的被子几下抖开来,在床上摊平。攥紧的拳头变软,手指离开手掌,一根根分开,过了一会儿,并住的脚趾也松开了。在外游荡的神魂缓缓落回到身上。我依次感觉到额头、脖子、肩膀、膝盖的存在,它们作为我的一部分,此刻跟我一起,等待着沉入宁静。跟我一起等待的,还有一些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比如,左边后槽牙里用来填充龋洞的白色复合树脂,大概十年前它成为牙齿的一部分。还有五年前到来的一小段镂空金属管,撑在胸口的动脉里,让血液得以顺畅流过。最近这几年,右眼增添了一样东西,来回飘动的黑影,并非实体,无法碰触,却始终跟随,如此真实。它来了就再没走,于是黑影也成为我的一部分。

所有这一切,一直属于我的,后来成为我的,都随我一起陷入细沙般柔软的寂静中,越陷越深。寂静的尽头有一个安全的小山洞,我终会到达那里。我翻个身,挪到床的另一侧。靠窗的一侧是她躺过的地方。我的小迷信,以为在她躺过的地方入睡会更容易梦到她,这样就能在梦里见个面了。这是相见的唯一方式。然而这只是我的臆想,哪有什么规律,她偶尔出现,并且梦里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紧紧拉住她,也没有急切地倾诉。梦总是全然自由又毫无逻辑的。醒来时,梦境迅速退去,我重新闭上眼睛,反复回想,在梦的断壁残垣中久久徘徊。

在她躺过的地方醒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又忘了,叫她的名字,声音从低到高。女儿在外头应了一声。我的心一沉到底,身体坐起来,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问,这就上班了吗?

走出房间,看见女儿连芯子斜倚着墙,站着穿鞋。临出门时她四下看看,钥匙,车钥匙呢?我说在沙发背上,边说边拿起钥匙,快走几步递给她。

姥爷再见!防盗门关上的时候,外孙女道别的声音传过来,跟关门声一样清脆利落。

早晨的匆忙和紧张也被关在门外。门合上的一刹那,我瞥见外头的白昼年轻明亮。屋里,纱帘只拉开一道缝儿,我站在柔和的光线中,搓搓手,准备开始我的一天。早饭是热面条配腌黄瓜,吃完我来到楼下的花园。

工作日的花园属于老人和孩子。会走会跑的孩子们荡秋千、溜滑梯、跳沙坑、坐跷跷板,哪知道什么叫累,一玩就是半天。小一点的孩子躺在婴儿车里,老人们推着车,沿着彩砖铺成的小路一圈圈散步。

我坐在一棵凤凰木下。

时值秋天,眼前仍是大片的碧绿。清晨的阳光照向菩提树的树冠,光线从心形的叶片间漏过去,充盈的光线中绿叶更加清透,毫无杂质的坦然的绿色。露珠晶莹,垂荡在菩提叶子细长的叶尖上,风吹过,一颗一颗掉在地上,滚动着滚动着,不见了。花坛旁的扶桑开着深红色的花,花瓣如绉纱,花蕊长长地向外伸着,几棵夹竹桃也还开着。到底是四季有花的南方。

园子西南角有几棵大叶紫薇,花期已过,树叶还密,叶子吸纳着阳光,看上去比春夏时分还要油润饱满。风雨连廊旁,冬青和红叶石楠被修剪成一个个圆球,细看过去,红叶石楠的几片叶子变红了,透出一丝淡淡的秋意。

不知道谁家的窗户里传来弹钢琴的声音,一开始若有若无,似林中小径起伏隐现。接着,小径出了林子,宽阔起来,向着前方伸展得越来越快,琴声逐渐激扬,最后一连串的敲击,为清晨的花园降落一阵骤雨。

一只棕色的巨型贵宾犬拖着一个老太太走过。经过凤凰木时,我认出了他们。记得第一次遇见也是老太太牵着狗,慢悠悠走过来。离近了看,我的第一反应:这只狗是假的。全身羊毛般的小细卷,分明是一只玩具狗。狗摆动着四条腿往前走,我跟上去,心想难道是电动狗?细看上去,狗鼻子表面像黑色的荔枝纹皮,鼻翼潮湿,微微颤动,还是不确定。直到看见它抬起前腿去够老太太的肩膀,用侧脸蹭她的下巴,我才相信这是活生生的小动物,只有真正的狗才会露出这般热切依恋的模样。

老太太头发雪白,驼背比前几年更厉害。她应该也能模糊记起我来吧?我正这样想着,她转身冲我点点头,我也招手致意。狗在一棵龙眼树下细细闻嗅,然后拖着她继续往前走。

老连,是你吧?

循着声音看去,看见一个穿枣红色坎肩的男人踱过来。我赶紧起身打招呼,也叫不上他的名字来,只记得姓王,住在三栋,心里暗自称呼他为“三栋的”。以前他总是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擎着手机,音乐外放,曲目循环。不知别人作何想,曲子对胃口,我也就不怎么厌恶。这会儿他独自一人,看上去精神很好。

下来转几圈?孙子呢?上幼儿园了吧?真快呀。我感叹着。

太慢了。他笑着说。接着问,好几年没见,回老家了?

任务完成,早回去了,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我伸出两根手指。

闲聊几句,他看看四周,这趟跟老伴一起吧?

我闭上眼睛,又快速睁开,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漫长的几秒后,我说一起一起,她出去买菜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多住几天。

我点点头,说,她也该回来了,我往门口迎一下。边说边朝着东边的铁门走去。

东门旁边有一排木质长椅,我坐过去,不停地望向门外,像是在等人。等着等着,我以为还是以前,好像坐在这里等,她就真的会出现,提着一袋子鲜菜水果,欢欢喜喜向我走来。我等呀等,地上的影子慢慢拉长,她怎么还没回来?心里有点害怕,手哆嗦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打电话。提示音还没响起,我整个人一激灵,全身冰凉,只眼眶里暖暖的。等泪全部流下来,我用手背抹抹脸,又向门外望了两眼。

 

连芯子提前给我说,今晚末末有兴趣班,要晚些回家。九点刚过,她带着末末回来了。对了,末末就是我外孙女,这小名儿还是我起的。女婿姓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开玩笑,以后孩子小名儿可以叫末末。几年后孩子出生,旧话重提,夫妻俩正发愁呢,当即采纳,连芯子人裹在被子里,声音传出来:末末,小末末。

末末头发高高挽起,身穿黑色连体衣,腰间围着短裙,是玻璃纸一样的蓬蓬裙。这是我头一回见末末穿舞蹈服的样子,恍然间想到另一个人。连芯子看着末末,忽然转头问,我妈那时候都跳什么舞呀?

我一愣,说只知道跳得好,哪叫得出名字。

没亲眼见过她跳,但妈的气质真是不一样。连芯子说着,不自觉地调整体态,挺直后背。

我点点头,思绪一下子飞走。所谓气质,并不玄妙,她明明穿的是睡衣,看起来却像身上挂着一件希腊式裙子。她早年的舞姿凝固在胶卷时代的几张旧照片上,照片没有放进相框摆出来,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泛黄,虫蛀,变脆,一拿起来就碎成几片?

末末的身影从眼前掠过。今晚学的是爵士舞,末末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五根手指向上伸直,然后她的头好像从一根长杆下钻过去,接着肩膀、胸腔、腹部依次向前送,再往回拉,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柔软完整的波浪。

趁着末末演示新学的动作,我压低声音问女儿,小周经常出差吗?一出去就好些天,顾不上家呀。她说,刚带着项目转去另一家公司,开始会忙一点。她显然没有往下讨论的兴趣,这情况她也改变不了,我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我真正参与她生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气氛滑向凝重,她语气轻松地说,放心放心,幸福会遗传的。你和我妈幸福了一辈子,我也尽得真传。

我笑笑说,能有什么不放心的。一边又暗自打定主意,趁这几天在,能帮她一点儿算一点儿吧。

这天晚饭后,我让芯子坐着,刷锅洗碗擦灶台都是我来。先让她歇歇,不一会儿又要辅导功课,孩子睡下她才能喘口匀和气。上周末一起去商场,我发现一处室内游乐场,眼睛一下子亮了,买张通票让孩子进去玩,换她一两个小时的清闲。后来在卖甜品的地方,我买了两支草莓冰淇淋,一支给她,一支给末末。

厨房收拾完,我准备下去散步,芯子笑着说,爸,你越老越贤惠呢。我嘴上说,一直贤惠,心里却说,你妈生病后我就什么都会做了。

花园里转了两圈,依旧坐在凤凰木下。这是老伴夸过的花树,说凤凰木开花不扭捏,成片成片地开,开满花的树冠在空中横铺,像一个跳舞的人正展开身体。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还说过一句话,等我好了再去女儿家住几天,看看楼下那棵树。

凤凰木初夏开花,一树金红,是我见过的最热烈的色彩。

音乐声随风飘过来,听见这声音我便知道三栋的老王也在园子里。二胡演奏的《汉宫秋月》回荡在夜色里,渐渐地,空气变重了,像含满水分一样含满惆怅。一想到老王家的孙子听《汉宫秋月》长大,我就哭笑不得。老王倒是个讲究人,早晨的时候是古筝曲,明快一些,晚上才是二胡。

月亮升起来,待在半空中,像是正好停在楼上一户人家的窗前。一天一天的,它瘦下来了。注意到月亮的模样,算算来这里已近半个月,我寻思着该去下一站了。

接下来几天我为女儿家做大扫除。细细擦拭地板、台盆、镜子、家具,又收拾四处散落的玩具,码进几个收纳箱里。有整整一箱都是毛绒玩具,猫、松鼠、海豚、小熊、长颈鹿,还有一些有名有姓陪着孩子长大的人偶。

搬起收纳箱走进卧室,把箱子往松木床下面推,床下有东西挡着,推了几下推不进去。我跪在地板上往里够,手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看也看不清,心一横,拽了出来。

是个毛绒猴子,满脸尘灰,一只耳朵不见了。我用半湿的布把猴子抹干净,放在窗台上晒。等猴子全身暖过来,它没进收纳箱,住进了我的行李背包。

家事是无穷无尽的,接下来我在屋里转悠,看看还能做点什么。洗衣机上有一堆衣服,担心洗起来有讲究,拿起来又放下。阳台花架上放着几盆吊兰,是缺水的样子,我挨个儿浇了水。

这一天真短。很快到了下午放学时分,末末被专职接送的阿姨送回家。小姑娘迅速跑进自己房间,我站在门口试着跟她说说话,她不理我,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嗯,这孩子具备专注的天赋。我因此心生感激,轻轻为她带上门,转身忙自己的事情。

跟女儿告别之前,先跟凤凰木道别。我走到树下,心里默念:我替你来过了。树枝间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几片叶子缓缓落下来。

来之前,我在电话里对女儿说,想你了,来看看。别的什么都不提。若说是为她妈来看看凤凰木,白惹她一顿伤心。年轻人的力气全用在应付生活上了,不够伤心的。

  明天我启程去往下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