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198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百余部。曾获“中国好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等。近著有《我们的老院》《咫尺天涯：消失的老北京》《天坛六十记》等。

摘桑葚

大河和小河兄弟俩家的房后，有一条两米来宽的夹道。他们住在这座三进三出的大院最后一道院子的最西边，旁边紧挨着全院的厕所。这条夹道很长，从他们家房后一直延伸到院子最东头，中间一溜儿是大院房东家三间大北房的后墙。

在老北京的四合院里，有这样又长又宽敞的夹道的，很少见。就是能有一般窄窄的夹道的，也不多见。有这样夹道的，都是很有讲究的院子。这是因为四合院一般坐北朝南，有了这条夹道，可以阻挡冬天北风的袭来。北京，到了冬天，风大，西北风一刮，嗖嗖的，小刀片子一样，见缝就钻，冷得刺人。

大河小河家房后这条夹道里，种着两棵桑树，就在房东的三间北房的房后，正好遮风挡雨。这两棵桑树，在院子里很是夺目。大河小河一家搬进来时，这两棵桑树长得很粗壮了，高出房东家房屋一截子，也高出后院墙一截子。如果从院子里看，它们像两道高高的屏风，也像两个高大威武的卫士。如果从院子外面看，它们枝叶葱茏，绿荫蒙蒙，遮挡住大院，完全看不见院子里面的样子。这两棵桑树是什么时候种的，连房东都不知道了，应该是祖上买这块地皮盖这座大院时就种上了，年头儿和大院的岁数一样老。

大院里的小孩子们对这两棵桑树的兴趣，远超大人。到了谷雨前后，桑树结果的时候，孩子们睁大了眼睛，开始盯着它们了。这两棵桑树，一棵结白桑葚，一棵结紫桑葚，相互对视，仿佛两个穿着不同颜色裙子的小姑娘，嘟着嘴，彼此不那么服气，都在炫耀自己的颜色好看。

相比较白桑葚，孩子们都更喜欢紫桑葚。紫桑葚比白桑葚颜色耀眼，也比白桑葚甜点儿，更主要的，紫桑葚的颜色沾在脸上，格外鲜亮，像涂抹了小花脸一样，谁看谁，都会忍不住夸张地笑。从树上房上爬下来的时候，很多孩子会冷不防往别人的后背抹上一把紫桑葚，就像上课前往同学的背后贴上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和班上谁谁好，或者你是一个小王八大坏蛋之类的话，让看到的人哈哈大笑。望着别人背上鲜亮的紫色，大家也会哈哈大笑。其实，笑的人后背也有别人抹上的紫桑葚呢。于是，大家常常会谁也不饶谁，呼喊着，追跑着，吵成了马蜂窝，扭打成一团，谁能再抹谁一脸紫桑葚，才最能耐呢！

每年这时候，大院里的孩子常爬到桑树上摘桑葚吃，像一群猴子大闹花果山。两棵老桑树给孩子们寂寞的童年带来了欢乐，让大家能够抓住春天的尾巴，在树上尽情地热闹一番。桑葚落尽，院子里的石榴花红红的像火一样旺盛地开起来，春天就算是彻底过完，夏天到来，也就快到期末考试，疯玩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其实，这玩意儿不怎么好吃。尽管那时的水果吃得不多，大河小河两人，都并不怎么爱吃这玩意儿。一点儿味儿没有！大河边吃边会这样说。而且，很软，皮又薄，特别是紫桑葚的汁紫乎乎的，常常会沾得一手一脸全是！小河附和着哥哥也会这样说：是，一点儿味儿没有！紫桑葚最讨厌，沾在脸上，跟涂了紫药水似的！所有附和的话，小河总还要这样添几句补充，他觉得哥哥说得太笼统，小河上三年级了，有了作文课，老师要求作文要写具体。

桑葚再不好吃，大河小河还是爱去夹道摘桑葚。吃是次要的，玩才是主要的，就好像吃饺子，皮儿不主要，吃的是皮儿里面的馅儿。摘桑葚过程中的乐趣很大，很有吸引力。要到夹道去，必须翻过后院北房，是无法直接翻越的，总不能蹬着人家房东家的窗台直接上房吧？必得从房屋旁边的山墙上去，这道山墙，就是紧挨着大河小河家厕所的西墙。因为大河小河家的房子，是紧挨着房东家的房子后接出来的，房子矮了一大截，厕所更是矮了一截，西墙角堆放着当初盖房子时剩下的废砖乱瓦和大河小河家的柴火、杂物等，无形中为孩子们爬墙上房提供了方便。大河小河占据有利地形，翻墙到夹道的桑树上去，更是得天独厚。

翻墙上房，对小河还是件挺困难的事情。每一次爬墙上房的时候，都让大河很有些看不起弟弟。又用不着燕子李三那样飞檐走壁的能耐，不过是在翻墙时用点儿巧劲，脚蹬着废砖乱瓦，手扶着墙檐，使劲儿一撑，一下子就可以蹿上去了。每次大河爬到房顶，回头一看，小河还在那儿吭哧吭哧费劲呢，心里就会骂一句：笨得跟狗熊似的！然后，冲着小河大喊：快点儿呀！

小河的灵巧劲儿，确实赶不上哥哥。最狼狈的一次，是在刚搬进大院之后，第一次从这里爬墙上房，小河就露怯了，手没扶稳，心里也发慌，都快爬上去了，一下子从墙头跌倒在地上，磕掉了一颗大门牙，很长一段时间，成了豁牙子，说话漏风，给大河留下话柄，大河常拿这事笑话他。幸亏后来换牙，小河的门牙又长了出来，要不可麻烦了，将来连媳妇都不好找！有多嘴的街坊总这么拿小河开玩笑，惹得妈妈不高兴，不敢当面和街坊翻脸，回家后责怪小河，说：以后，你别再跟着大河爬墙上房了行不行？那哪儿能行？别的孩子都去了，自己不去，不更让大河笑话自己了吗？所以，只要大河去，小河没有落空一次，不仅要爬墙上房，还必须得爬到树上去摘桑葚。有没有把桑葚摘到手，就像和小伙伴打赌，敢不敢晚上一个人到护城河边的城墙垛口上摘一把酸枣刺子一样，关乎一个小孩子勇敢不勇敢的脸面！

爬到树上去，比上房更难，要先爬到房东家高高的房顶上，再从那儿跳到桑树上，得需要点儿真功夫，更需要点儿胆量。因为要够着桑树靠近房顶的枝丫，紧紧抱着它，借着它回弹的悠劲儿，像荡秋千似的，一下子悠到树上，有点儿惊险刺激的劲头儿。这恰恰是最吸引大伙儿的地方，也是大河大显身手的时候。一般孩子开始时都有些望而却步，都是等大河先抓住桑树的枝干悠过去，大家才敢照葫芦画瓢。大河用夸张的动作悠到树上，会再用更夸张的表情和手势，很得意地冲大伙儿喊：没事！跟飞似的，特别好玩！

于是，大伙儿呼三喊四的，跟鲤鱼跳龙门似的，争先恐后，纷纷跳上树。一群孩子，把这样的把戏当成了游戏；这两棵老桑树，成了大家的游乐场。

这时候，小河更有些胆怯，看他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伸出手想够树枝，又不敢够的样子，让大河觉得特别丢脸。他会大声冲着小河喊：你倒是快点儿呀！把胆子放大点儿！

任凭大河怎么喊，小河还是站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大河憋着气，在心里说：胆小鬼！既然这样，干吗还非要上来？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得了！

但是，小河还是想上来，尽管每一次都胆战心惊，每一次都要上来。这不仅因为有摘桑葚的诱惑和好玩的乐趣，还因为他不愿意在大家玩的任何一次游戏中缺席。他怕被大家孤立，大院的孩子常常会用游戏的方式，孤立一个他们不中意的孩子，像把一条小鱼孤零零地丢在干涸的沙滩上，然后集体转身跑去。而且，他也愿意紧紧跟随哥哥大河，他知道自己胆子小，已经让哥哥瞧不起自己了，就更不愿意在摘桑葚中落后，让哥哥更加看不起自己。

最后，小河找到离房顶最近最低的树枝，他伸手一把就可以够着，脚一下子就能够踩在树杈上，并且，招呼和他平常要好的小伙伴，让他在树上伸出手来扶自己一把。尽管每一次小河都是最后一个爬到树上，但每一次都能万无一失。当然，每一次，都会遭到大家的嘲笑；每一次，大河都会觉得自己脸臊得慌。他会忍不住把心里的这股气撒出来，一边往嘴里塞着桑葚，一边不断地朝着小河叫号：敢不敢往树尖上爬？说着，他像只小狸猫似的，噌噌地爬上去，摇晃着树尖的枝子，居高临下地接着朝小河叫号，惹得大家笑成一团。

  哥哥的嘲笑和看不起，让小河在桑树上提心吊胆的快乐减少了几分。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小河会不服气地往大河身上冷不防地抹一把紫桑葚，弄紫他的衣服，让他回家挨骂。然后，小河呼呼地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