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人”走上了毁灭之路?著名法国人文主义者、哲学家让-弗朗索瓦•马太伊的答案是“解构主义”。 在本书中,马太伊对后现代思潮及其艺术、文化和政治影响进行了极其严厉的批判。他认为,布朗肖、德勒兹、德里达等解构主义者的思想“破坏”和“毁灭”了西方知识的根基,模糊了是非界限。信息技术的兴起更加剧了这种混乱:不论是电影《黑客帝国》,还是游戏《第二人生》,都能为马太伊的批判提供佐证。人,将被引向一个失去意义、失去价值的荒诞世界。 马太伊以维护古典哲学为己任,试图回归柏拉图的思想遗产,追随汉娜•阿伦特、阿尔贝•加缪的信念,与“人之死”的观念做斗争。在这个混沌的时代,人文主义还能寻回昔日的荣光,给我们带来希望吗?
让-弗朗索瓦·马太伊(Jean-François Mattéi,1941—2014),著名法国人文主义者、哲学家,曾任尼斯大学和普罗旺斯艾克斯政治大学哲学教授,法兰西学院院士,出版多部专著,在西方学界声誉颇高,包括《内在的野蛮》(La Barbarie intérieure)、《柏拉图与神话之镜》(Platon et le miroir du mythe)、《海德格尔与荷尔德林》(Heidegger et Hölderlin)、《思想的奥秘》(L’énigme de la pensée)、《空无的眼神》(Le Regard vide),以及《毕达哥拉斯和他的信徒们》(Pythagore et les Pythagoriciens)等。
译者简介
康家越,自由译者,译有《是你,制造了天气:气候变化的历史与未来》《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巴尔扎克短篇选》(译言·古登堡计划)等。
母体的阴谋
从欲望机器到欲望母体,路途并不遥远。思想家、艺术 家和创作者们想象出一个鬼魂般的世界,而技术让我们置身其中。关于这个虚拟现实,一个最让人着迷的例子是沃卓斯基兄弟1999 年的《黑客帝国》(The Matrix)、2003 年的《黑客帝国 2:重装上阵》(The Matrix Reloaded)和《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The Matrix Revolutions)。(下文改用“Matrix”的拉丁文原义“母体”来称呼本片。)这部科幻三部曲将柏拉图的洞穴提升到了全宇宙的水平上,描绘了一个完全拟仿的世界,人们在其中过着一种拟像的生活。让我们在开始本体论课程之前,先进入这个鬼魂宇宙去看看。
在公元第三个千年中,一场毁灭性的战争使地球失去了太阳,机器掌握了权力并奴役着人类,而人类以为自己还活在一个世纪前他们所熟悉的环境中。他们不知道这个存在只是一场不允许醒来的梦。机器把他们当作种子,在他们出生时就放入豆荚,用羊水来培育。一个巨形母体将必需的感受传给做梦者,制造一个虚幻的环境,使他们对此信以为真,并不相信可以从中逃离。作为交换,母体从数百万这样的囚徒身上提取能量,以供机器一直运转下去。因此,这个世界唯一的现实,就是人和机器之间的能量交换,后者为前者生产梦境,前者为后者生产力量。有极少数的人逃脱了母体的控制,住到了名叫“锡安”的地下城中。这些弃儿被计算机程序派出的机器人追逐,期待着“被选中的那个人”来摧毁母体,拯救人类。
年轻的计算机科学家托马斯·安德森被计算机屏幕上的一条消息从梦中惊醒:“醒醒,尼奥!”第二条消息更加令人迷惑:“母体控制着你”,并叫他“跟着白兔走”。然后,一个客户来找他买一张磁碟;和他一起来的年轻女孩肩上文着一只兔子。托马斯把收到的钱藏在一本假书中——忙中一瞥,书名是“拟像与拟仿”(Simulacra and Simulation),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作品的英译版,我将在后文谈及。这电影三部曲叙述了托马斯的历险,他跟着兔子女孩遇到一些奇异人物,明白了自己不是如以前所想的那样活着。他作为计算机专家的生活只是一场梦,他必须醒来,将睡在羊水里的自己从蚕茧中拉出来。他其实是“尼奥”(Néo)——“新人”,而把“Neo”的拼写颠倒过来就成了“One”,意为“唯一的那个”,或“被选中的那个”。其实,尼奥就是唯一那个能将人类从母体的控制中解救出来,带领自由人类摧毁机器宇宙的人。因此,这将是拟像的终结,所有人都将逃脱计算机程序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梦境。尼奥遇到了所有该遇到的人物,那些程序机器人,以及那些自由民,其中有他们的一个领袖墨菲斯。正是他在托马斯的梦中插入了这条消息“醒醒,尼奥!”,要他马上从棺材中真正地醒来。托马斯成了尼奥,也就是说,他要做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拟像。
为了鼓励他担负起自己的使命,墨菲斯要尼奥像故事中的爱丽丝那样,在蓝色药丸和红色药丸之间进行选择。前一种能使他留在虚幻世界中,不再醒来,“岁月静好”地活着。后一种将使他出离梦中,前往仙境,犹如爱丽丝梦游仙境——其实是一片被人与机器的战火毁坏的大地。托马斯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红色药丸,承担起了拯救的命运,要让人类逃脱洞穴——用现代的话说,就是逃离母体。柏拉图的囚徒在真实世界中向着太阳挺进,不同的是,尼奥将要发现一片失去了阳光,被世界末日之战所摧毁的大地,这片大地见证了机器的胜利。
影片的情节第一次玩起了暧昧。因为尼奥从电视影像上看到的荒弃大地,虽看似真切,却仍可能是母体模拟出来的。因此,影片的关键,并非像观众倾向于认为的那样,是人类的解放和机器的暴政,而是一个虚假的解放所制造的幻觉持继的问题。对影片的一种乐观解读将尼奥视作母体程序中的一个系统性异常,而母体试图使其错乱,并在成功击败它时摧毁了它。这个情节如实地再现了柏拉图的神话,解放了的囚徒是洞中人类的异常,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并逃离地下世界的人。对沃卓斯基兄弟和柏拉图来说,获得自由是一件在事物发展过程中无法解释的事情,因为洞穴—母体决定论支配着囚徒的存在,也决定着其自身现实的发生。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虚拟世界中,异常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们也可以想象第二种解读,这很可能是母体的隐含意义,即母体已经预料到其程序出现异常的可能性。在柏拉图的例子中,洞穴自身通过与木偶剧院类似的机制在石壁上造出阴影。一些囚徒不知道在他们背后有一堵墙遮掩着另外一些生活在洞中的人,后者将物品顶在自己头上,可以自由走动。他们就像在幕后操纵木偶的人,观众看不见他们,他们却使木偶在台前动来动去,像是活的一般。远处的火照耀着洞穴,将这些物体移动的阴影投射在有如巨大银幕的洞穴深处。
柏拉图将这些影像称作偶像或幻象的阴影,也就是说,在囚徒眼里,这些影像的瞬间显现就是其自身的来源。这种投放一系列活动影像的电影装置即便不是洞穴的阴谋诡计(machination),也是一种换景设备(machinerie)。这在《母体》里也一样。投影剧院的基本原理在《母体》中采取了功能更复杂的形式:它不再是在囚徒眼里洞中物体漫射的阴影,而是母体的计算机软件在做梦者大脑里植入的拟像。《母体》的观众有理由认为是母体要创造一个异常。这个计算机漏洞以为自己在搅乱机器,但实际上它所做的只是检查运行情况。
最终,一切都取决于必须与影像相一致的本体论状态。影像是依赖于将自己识别为肖像的模本,还是作为拟像自发产生?换句话说,除了拟仿幻象,人能够抵达现实吗?《母体》三部曲的结尾似乎颠覆了这样一种读解,即尼奥战胜了母体,解放了人类,并结束了拟像的传播。展示给我们看的,是尼奥迎战母体,而母体被表现得像是一片巨型阴影,在演员名单中,她被称作“舞台机关中跑出来的神”(Deus ex machina),似乎想以此来说服她与人类言归于好。表面上,母体因为尼奥领导的叛乱而担忧,同意摧毁机器人,并从豆荚中释放了那些梦中人。现实似乎重新获得了对抗拟像的权利,自由人在巨大洞穴里的锡安城中获胜而出,夺回大地并重建城市。我们知道,锡安是由机器建造的 , 并且是靠母体从囚徒身上提取的能量来运作的。因此,我们可以料想,它反过来也是母体的一个影像,和柏拉图的洞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