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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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肖复兴 著

内容简介

本书为作家肖复兴所著的长篇少年成长小说。作品以散淡而富有诗意的语言,回顾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老北京大院里几个孩子之间的友谊故事:“我”住的大院里来了一个脸上长红痣的男孩大华,他的红痣几乎布满了半个脸颊,一直延伸到眼角,看起来非常醒目。大院里的孩子们因此而疏远他,只有“我”仍旧将他当成好朋友。为此,孩子们将“我”和大华孤立起来…… 小说既描写了“我”与大华、九子、玉萍等嬉戏打闹、纯真难忘的童年记忆,又透过孩子的视角,写出了大人们的恩怨纠葛与相互守望的日常生活。它既是作者的童年自传,也是一代人的命运写照,展现出人与人之间相濡以沫的温情力量与明澈见底的人性之美。

作者简介

肖复兴,198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百余部。曾获“中国好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等。近著有《兄弟俩》《我们的老院》《咫尺天涯:消失的老北京》《天坛六十记》等。

试读

1 / 打雪仗时候的重逢

 

我没有想到还能够碰见他,而且,是在我们的大院里。

那天,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已经进了二月,立春日都过了,该下雨才是,居然下起这样一场大雪,老天爷真的是怪脾气。大院里的房上地上一片白,树上都像开满了洁白晶莹的梨花一样,压得树枝弯弯直颤。大人们拿起扫帚出门,一边骂着这鬼天气,一边开始各扫门前一宿积起来的厚厚的雪。我们一帮孩子,像得了喜帖子一样,约好了似的,出笼的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地呼喊着,纷纷从各家屋里跑了出来,一直跑出二道门,那里是一片空场。寒假没有两天就要结束了,我们得抓紧假期最后的尾巴,尽情地在这雪天里疯玩一场。

当初建我们大院的时候,没有按照老北京传统四合院的规矩,而是在四合院的二道门前,留下了这片非常宽敞的空场。这显得很是与众不同。听大院的老人讲,我们大院最早的主人原来是想在这里建一座戏台。好家伙,如果建起了戏台,那可是了不得,当年,只有王府才会在自家院子里建戏台的。后来,主人官印渐废,财运日衰,大院拖拖拉拉、断断续续建了好长时间,建到最后,钱紧得越发捉襟见肘,戏台没有建成,才留下了这片空场,便成为从乡下进城送亲戚送货物的马车寄放的地方。马还可以在这里歇息一下,躺下来,在沙土地上蹭蹭痒痒,撒撒欢儿。

虽然已经过去了上百年时间,这里右边的一片还是沙土地,而左边有一座民国时候挖的一个深井似的地洞,成了北京城有了自来水之后安装全院水表的地方。好像当年大院的主人长了后眼一样,有了先见之明,预留下了这片空场,成为今天我们大院里一帮孩子玩耍的天堂。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常到这里的沙土地上踢球,或者跳进水表井里藏起来,玩捉迷藏的游戏,就像电影《地道战》一样,一下子,谁也找不着了。如果到了下雪的日子,我们当然就跑到这里打雪仗、堆雪人。

我就是在这里再次见到他的。那时候,他跟在一个高高个子的女人身后,已经走过大门道,走到了我们大院空场前面。那个女人一手拎着一只皮箱,身上穿着件挺好看的黑呢子长大衣,头上围着厚厚的驼色方格的围巾,围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显得很冷的样子,我却已经玩得一身汗了。

他戴着一顶护耳朵的棉帽子,也拎着一只皮箱,皮箱很沉的样子。地上有雪,又滑,他一步一趔趄地往前走,步子小心翼翼,走得慢,和前面的女人已经拉开了距离。那个女人也不管他,甚至连回头看看都没有,旁若无人,只顾自己径直往前走。这时候,我向我们大院九子投去了一个大雪球,让九子歪着脑袋一闪躲了过去,正好砸在了他的脸上,立刻开了花,飞溅的雪花肯定钻进了他的脖子里,我看见他打了一个激灵。他根本不会想到,一颗“炮弹”突如其来在他的脸上炸响,脚底下一打滑,来了个老太太钻被窝——一个四仰八叉,摔倒在了雪地上,手里的皮箱被甩了出去,在雪地上像坐着雪橇一样滑出去老远。九子带着一帮孩子拾乐儿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这让我特别尴尬,九子就是这样一个爱恶作剧的人,这样白捡来的乐子,怎么能够放过呢?

前面的那个女人,走得快,已经走进了二道门,身影被影壁遮住。他从地上爬起来,显得很无辜,也很无助,望着我和这一帮哈哈大笑的孩子。我忙跑到他的面前,想说声对不起。尽管他戴着长长的护耳朵的帽子,雪球打在脸上的雪花还没有抖落净,但是,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们两人的目光都有些惊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是你!

一个星期前,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后河沿滑野冰。那时候,前门老火车站还在,明城墙还在,城墙南面的护城河也还在,夏天水大的时候,蜿蜒的河水向东流向东便门,再流出二闸,可以一直流到通县,和京杭大运河相连。有河水的地方,总会很漂亮,而且是我们孩子的乐园。我们可以到河边的草丛中摘野花,捉蚂蚱,找蟋蟀或七星瓢虫。在下雨之前,去逮红眼蜻蜓,那时候,我们管它们叫“老憨儿”,因为在下雨前气压降低的时候,它们显得格外笨,像是喝醉酒似的晕乎乎地飞,特别“老憨儿”,特别好逮,一会儿的工夫,就能够逮住好多只红眼蜻蜓。当然,最好的时候,是夏天和冬天,我们可以到那里游泳滑冰!尽管父母和老师一再冲我们嚷嚷,不许到那里游野泳,滑野冰,甚至威胁我们,要用鞋底子把我们的屁股打成八瓣,甚至要给我们处分,但还是抵挡不住河水对我们的诱惑。

出我们大院往西走几步,穿过北深沟胡同,就到了后河沿,很近的道。之所以我一个人偷偷跑到那里滑野冰,是因为九子和大院里好几个孩子,在什刹海的正规冰场上已经学会了滑冰,滑得很利索,常在我面前显摆,说什么来年再放寒假,他们的家长同意了,就能够给他们买正儿八经的冰鞋了。我可不想落在他们的后面。从放寒假之后,我已经偷偷跑到那里滑了好几次了。寒假快完了,想利用这最后的日子赶紧把滑冰学会了,希望冬天再一次到来的时候,我也能买一双正儿八经的冰鞋。谁想到,节气毕竟已经入春了。护城河的冰已经很薄,表面上看不出来,却暗藏杀机,不知在哪个地方,一脚踩下去,冰就像小孩呻吟着,“吱吱”地裂开,然后“咔嚓”一下掉下一大块,露出黑乎乎的水来,张着一张吓人的大嘴,把人给吞了进去。

那天,我就是这样被突然裂开的冰面吞进了水里,冰冷如刀的水,一下子糊住我的眼睛,呛进我的嘴里。连冻带吓,不顾一点儿脸面了,我蹬着双腿,没出息地大声喊叫起来:救命呀!救命呀!

就是他把我救了上来。一块冰块裂开,就像起了连锁反应一样,四周的冰面都开始像碎玻璃一样“咔嚓”响。他不敢往前跑过来靠近我,不过,他很机灵,在旁边找到一根长树枝子,把树枝子伸向我,把我从刺骨寒的冰水里拉了上来。我的冰鞋还在水里漂,虽然是我自制的土冰鞋,不过是在木板下安了两根粗铁丝,也是我好不容易做的呢。我可舍不得就让它们在冰冷的河水里打转,然后被河水吞噬掉,想用树枝子够它们。刚回身,就被他一把拉住,厉声向我喝道:你不要命了!便拉着我的胳膊,不容分说地拉着我跑到了岸上。他的手真有劲儿,一把小钳子似的,隔着绒衣,掐了我的胳膊上一道深深的血印。我还没有来得及谢他,他已经转身走了。我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他几声,他没有理我,也没有回头,

就像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一样,走远了。那一刻,我心里充满感动和敬佩,也有几分后怕。

现在,我在我们大院里又见到了他。真的很有缘。为了表示雪球不幸打中了他的歉意,也为了表示上次他救了我的谢意,我赶紧跑到皮箱前,想帮他拎箱子,那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死沉死沉的,根本抬不起来。他走了过来,用两只手把箱子抬了起来。我忙说:我们一起抬吧!他没有反对,我帮助他一起把箱子抬过二道门。

过了影壁,刚往前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目光有些恍惚,望着院子里陌生的一切,前面大片大片的雪花还在飘飘洒洒。我们一起把箱子放了下来。我问了他一句:你找哪家?他说了句:方家。我知道了,是方老师家,对他说:在后院,我带你去。便和他一起又把箱子抬起来,费了老鼻子的劲儿,一直抬到后院,刚迈进月亮门,看见我们大院房东徐先生的太太方老师,正急匆匆迈下台阶,迎面走来,什么话也没有说,从我们的手里接过了皮箱。皮箱易手的那一瞬间,方老师投过来一种异样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虽然不易察觉,我还是看到,那一瞬间,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感到很奇怪。我看到那一刻他垂下了眼睛,望着地上,地上是一片已经被人踏平变得结实冰硬的雪。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帽耳已经被风吹了起来,他的左脸颊靠近眼睛的地方,有一块小拳头大的红痣。在那个下雪天里,映衬得这块红痣像是从雪地里跃出来的一只豹子,突兀地闯入我的眼睛里,吓了我一大跳。

  一个星期前救我的时候,我光顾着紧张,他走得也匆忙,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块红痣。就是刚才和他一起抬皮箱的时候,我也没有注意。现在,这块红痣,像是烧红的烙铁烙在脸上,又像是被人一拳打了个乌眼青,从眼角处蔓延下来,一直到耳边,也许是天冷,冻得像猪肝一样酱紫色,一下子非常醒目,甚至有些吓人。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红痣,人家的红痣,也就是一点儿,顶多是一小块,他的这块红痣居然像火烧红了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