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植物志》,打通人与自然的阻隔,照出李跃豆记忆深处的世界。从此,她在二十一世纪的南粤地区穿梭,却又如遁形般游走于不同时代坐标中。移步换景下,她不断变化,亦不断生长。似已隐匿又在时间的流动中循环讲话的亲友,带出一个斗转星移的二十世纪下半叶。浮动的农场闪烁着独特光芒,嬗变的词语照耀着寻回的故土。当时空与变化中的面庞紧密相依,情感的源头与归处竟意外地合二为一。所有的信息汹涌而至,岁月的缺口成为包罗万象的南国之诗。
林白,生于广西北流。毕业于武汉大学,现居北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成名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北去来辞》《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青苔》《玻璃虫》《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致一九七五》等。作品曾获得首届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奖,长篇小说《妇女闲聊录》获得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2004 年度小说家奖”,长篇小说《北去来辞》入选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提名。
章一 赶路的一日
想到返乡她向来不激动,只是一味觉得麻烦。当然,若少时的好友吕觉悟和王泽红也凑在一起,她是欢喜的,若能吃到紫苏炒狗豆、煲芋苗酸、扣肉蒸酸菜、沙姜做蘸料的白斩鸡、卷粉、煎米粽,她内心的气泡会痉挛抽搐,一路从脚底心升到头壳顶。只有这时,才觉得家乡有了一种大河似的壮阔。那壮阔有着紫苏薄荷似的颜色味道,在青苔的永生中。
这一日,老天爷给跃豆降落了一个故乡。她又有几年没回来,正巧一个“作家返乡”活动,一举把故乡降落了。不过,这个故乡不是指她出生并长大的县城,而是指,20世纪70年代插过队的民安公社六感大队。
她就顺便了。
这一日几乎整日在路上。一大早,落着细雨,三十余人坐上大巴,刚刚开出南宁就出了日头,阴雨变成日头雨。阳光中斜斜的雨丝闪着亮,下一阵停一阵,白云急雨,四五场之后到了圭宁小城,午饭后一分钟不停,复又坐上大巴,一路去到民安公社(现在叫镇),也未落车停留,径直去了六感大队(现在叫村委会)。小卖铺有个中年汉子企在门口,有人告诉她,这人也是她往时的学生。教过咩嘢呢?原来教过他英语。
她想起四十一年前教的英语,只教二十六个字母。她甚至算是教得好的,因她会唱字母歌,ABCDEFG,1155665……别班老师不会。她一共教过三届学生,初一初二高一,四十年来,所有学生面容模糊姓名散落。她只在十几年前碰见过一个女生。那次她去买鲜牛奶,被带到市郊的一处房舍,房舍不小,有院落和一只地坪,地坪摆着矮饭桌,全家正在吃夜饭,众人站在地坪等。夫妻二人三啖两啖饭毕就去侧屋挤奶,众人又跟到侧屋围一圈。她也跟去望,只见侧屋点了盏瓦数极低的电灯,两头奶牛一前一后企住,夫妻一人坐张矮凳,各靠在一头奶牛跟前双手上下撸。出于职业习惯,她同主妇聊两句。主妇停下手,她认出了跃豆的声音,她从六感嫁到附城镇,生两子。算起来,那一年学生大概三十八岁,那一年你离开六感已有二十三年,两厢面目全非,彼此不再认得。你看见自己的声音单独浮在黄昏的农舍里,像一条细细的灰线,游到两头奶牛之间,与往时的学生邂逅。
大队人马在大队转一圈,又去隔篱的六感学校转一圈,之后去她插队的竹冲生产队,看了知青屋(当年她亲手建的),看了猪栏(一头叫小刁的猪,多次跳栏,在茫茫黑夜中一去不回),找到了用粪屋改成的夜校,地坪,水井(路断了,仅远眺),粪坑,冬天洗澡的地方(在队长家的灶间,已废弃多时,墙塌至墙脚,长满草,站在草里照了相),老荔枝树,在树底见到了老钟玉昭大翠二翠。“三婆三公呢?”她问道。
她有些恍惚。
四十一年前拿着半瓢油出现在灶间的、在小黑屋纺棉线的、蹲在猪栏前喂猪和猪说话的、喂完猪又喂鸡仔的、一只眼睛长着玻璃花的三婆,蹲在门口磨柴刀、每日放牛的三公,他侧头磨刀,半闭眼如梦如幻,她记得那磨刀石,一块是红的朱砂石,一块是灰的青泥石,他闭眼撩水,淋在磨刀石上,红色或灰色的细流流到地上……还有玉昭,她整日煎药,一只风炉,烧木炭,风炉摆在檐廊下,自己坐只矮竹椅,葵扇扇风炉,闲闲气神,慢慢等药罐子升上白汽……她只有片刻恍惚的时间,来不及入屋坐一时,只在荔枝树下讲了几句就又要出发了。上车才想起,没有给房东带礼物,哪怕面条。而且,她还应该望一眼牛背山,那座村子对面,经常去打柴,她曾在小说里虚构有空降特务的山。
她的五色花也没找到,那种明艳得出奇,五种颜色的细花组成花团的植物,是专门治她的,这种花深入她的骨髓,在双脚烂掉的日子里,日日执五色花熬药洗烂脚。辛辣药味,发黄僵硬的毛巾,湿滞稻草,以及浓白的禾秆烟。
一切如此匆忙。从六感又赶到扶中大队。是你提出要去扶中的,因你忽然想起往时去扶中开过会,想起孙晋苗和那几个彻夜不眠的夜晚。谁又料到,却是从极其紧凑的半日行程挤出的时间。接着赶去铜石岭,此处要创国家5A级景区。这帮人被引入一只大院落,正屋如同大雄宝殿,红墙黑瓦,门口两只大石狮,一名女子以标准普通话道:“各位来宾,请看第一幅,规划图全景……”日头烈,晒着听了一通之后才引入会议室。不料并非休息,墙上的银幕放起了影像,铜石岭宣传片:全球最早的冶铜遗址,地质特点是喀斯特地貌和丹霞地貌共生,号称世界唯一。一直看到天黑,原来,终是要接待方提供晚饭。不看宣传片,等于白吃人家一餐。
夜色中回到城区,直接去了一家茶馆,“原创音乐致敬晚会”。原创这类词,差不多总让人想到一个民谣歌手,随性兼邋遢,颈上挂把吉他,朴树那样子。结果不是,这里的原创却是春晚体,当地音乐人自己作词作曲,故称原创。
主持人整晚标准普通话,已无本地口音。早已认定普通话代表至高水平,圭宁话上不了台面。时代车轮滚滚,随便一想,方言迟早都会被普通话的大车轮碾压掉的。整个晚会,若不是郑江葳的旧友来找她,她简直坚持不到结束。
散场以为要回酒店,结果大巴又停了。原来是要参观市博物馆,本是行程安排,临时与晚会对调。领队说:“现在呢还不太夜,请大家移步。”透过树影她认出,这市博物馆原来就是旧医院宿舍,她家住过几年。穿过前厅和过道,在多年前的故居疾步行,她第一念想到的,是那樖大芒果树,找到芒果树就算找到了往时。庭院里仍是极浓的青苔气息,墙脚很暗,砖砌的台阶、砖砌的栏台,栏台的平顶摆着盆花,她记起几盆指甲花和一盆万年青,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还是那样。结果迎面扑了一个空,芒果树砍了几年,仅剩树蔸。领导在一旁讲,是前任领导要砍的,结果他生病死了。那树蔸和不再存在的树冠出奇地空,从地上到半空,空出了一大块。
雨又下起来。
回到回廊。回廊旧时直通留医部,浅浅廊阶,她一路行上,结果砌了一堵墙。又行另一边,这边也砌墙塞实了。空间比原先缩了一半。但她仍望见往时的走廊,一瓶红茶菌无声行在芒果树旁的走廊,玻璃瓶里红色的细菌在荡漾,另一侧走廊,有只羽毛鲜艳的大公鸡,它气宇轩昂踱到门厅的乒乓球台上,一枚长长的针闪着光,公鸡的翅膀被掀开,一只手摁着翅根下的血管,针扎下血抽出,医院的小孩围在乒乓球桌下等着打鸡血针……主人邀道:“上楼望望睇,楼上是铜阳书院藏书楼。”铜阳书院?这个她住过的地方竟是书院。闻所未闻。往时有两只圆形的窗,小廖医生(桂林医专毕业,讲一口普通话,英敏至爱同她玩,两人都讲普通话)住。楼梯嘎吱响,圆窗总算还在,也打得开,她伸出手,掌心接到凉丝丝的雨丝。凉丝丝的。湿润。
楼板摆了几尊大铜鼓,本地出土,世界上最大的铜鼓就是本地出土的,真品已运去首府博物馆。地板上摊着书,几千册从圭宁中学拉来的古籍,有的已被虫蛀。一地破烂,《礼记》《黄檗传心法要》《理学宗传》《淮南集证》《南宋文范》《元文类》《吴评四书》《宋拓淳化阁帖》《文徵明南曲集》……每本书盖了一张宣纸,用毛笔写了编号,统统沤得半烂,虫蛀、卷边、水渍,面容模糊样子惨淡。当年它们是怎样来的,自清末至民国,这些书一直就在中学图书馆,但你从来不知道。
正如她从来不知道,抗日时有一批沦陷区教师逃亡到圭中任教,上海广州山东,语文英语化学。彼时教师水平学生质量非日后所能比。泽红父亲上中学时,物理课曾用英语讲授。高中作文规定用文言文写,与沙街天主教堂神父用英语简短会话则完全不成问题。
20世纪70年代她读中学那几年,图书馆不但未开放,也无人知道学校应该有图书馆。过了四十年,才忽然在博物馆与中学图书馆相遇……当年是先恢复了阅览室,高一年级下学期,礼堂外墙的一排平房辟出一间,两张大桌子、报架、条凳。《广西日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红旗》杂志,这几样总是有的,一本文学丛刊《朝霞》,一本《自然辩证法》。此外还有一本《人民画报》。《朝霞》和《自然辩证法》,就是当时的文学与哲学,她坚信最有营养的就是它。她对《朝霞》怀有饥渴,但它总是迟迟不来。快毕业时终于知道,每日行过的大走廊头顶上就是学校图书馆,学校居然是有图书馆的,真是新奇啊!那么阔的走廊有一天摆上了宽宽的木台,化学课的作业原子模型展示,满满一台。她向来以为自己的最好,尤其是,以自然辩证法论述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小论文之后,化学老师张华年以她纯正的广州话表扬了她,这比当地方言更权威。她又如此美丽,且来自大地方,她身姿优美,口音洋气,一口纯正的广州话,她说京剧是要有腔调的,你们第一次听到“腔调”这个词,学校的文艺任老师大概也是,任老师家在龙桥街,堂姐演过《刘三姐》,故她顺理成章管文艺队,自然比不上见过世面的张华年老师。百年校庆时见到张华年老师,她将近七十岁,毫不见老态。
后来孙晋苗借跃豆一本《唐诗三百首》,已经是1977年夏,插队近两年。再后来,泽红的母亲调到学校卫生室兼打理图书馆。泽红在尘封的书库翻到禁书,她偷出一本给跃豆,是普希金的《青铜骑士》,那是跃豆再一次遇见普希金。第一次是这一年的四月,到南宁改稿,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吴导演到杂志社来,他写过诗,于是她听到了浓重湖南口音背诵的普希金的《致大海》。“再见吧,自由的元素!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闪耀着骄傲的美色。”(查良铮翻译成“你的骄傲的美闪烁壮观”)“美色”这个词,在词的阶次上要比“美”低,但遥远的大海,以及自由的元素,以及最后一次,以及闪耀,以及骄傲,这一切,足够把低处的词垫高。
回到酒店已近十二点,睡前她百度了铜阳书院。书院始建于康熙四十年,雍正十二年重修,改名为抱朴书院。同治十三年,就基重建,乃名“铜阳”。光绪三十四年改为蚕业学校,1914年改为女子蚕业学校,附女子小学。1927年改为农民运动讲习所。1930年改为私立陵城初级中学。1933年改为圭宁县公立医院。
头尾仅半日的“作家返乡”,与三十多人蝗虫般隆隆来去,有谁热衷于成为一只蝗虫吗?当然你首先想到要省下些什么。
老之将至,要省下的东西总是不少。北京到南宁往返,机票不是小数目,再从南宁折腾到圭宁,那种人仰马翻、奄奄一息,已经多次证明了。再者,从县城到六感亦非易事,没有车,路又烂(她亲见这路甚至比不上1975年,她当年骑车往返恍如梦境)。还有呢,广西杂志的活动,层层发文,自治区到市里再到公社再到大队。她提到名字的人都被找了回来。若非如此,她回六感定然见不到故旧,村里老人老去了,活着的人四散,当年学校的同事都已退休。
这不适意的一日半日实在算不了什么的,压缩的时间,某种力托你飞行。种种难题势如破竹。比起筋疲力尽的折腾,她情愿咽下这蝗虫般的一日半。如果是私奔又另当别论,她当然也会背起一只酒精炉,徒步翻越阿尔卑斯山。就像二十七岁的劳伦斯,三十二岁的弗里达,电子书Kindle里《意大利的黄昏》。
私奔的激情大于返乡,当然如此。
少年时的三个朋友,泽红,千真万确私奔了;泽鲜近之;吕觉悟的妹妹明悟,她丈夫突然人间蒸发和情人私奔了。三个旧时朋友,直接或间接经历了私奔。她们的经历全都是真的。
她没有。只有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