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儿真真去世后,母亲纪慈恩为了完成她的遗愿,前往各地旅行。 她的足迹从撒哈拉,到摩洛哥,又来到不丹……这些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一直向往却无法到达的远方。 她来到了遗愿清单上一个又一个地方,在行走中理解了女儿对她的爱、对世界的爱,终于明白女儿最后的遗愿是让她好好生活。 这是一本游记,也是一个女孩的一生,和一位母亲的重生
纪慈恩,儿童福利院和临终病房的社会工作者,体验死亡工作坊创始人,乌托邦临终庄园创始人,曾受邀参加《中国青年说》《一刻talk》《我是演说家》等综艺节目。
真真在2016年11月28日,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停止了呼吸, 我没有挽留,没有纠缠,向她鞠了一个躬,最后一次抱了抱她,轻轻地对她说:“以后要靠自己了。”说给她,也说给自己。
我没有撕心裂肺地哭。我们对生命足够努力,至此,对命运没有埋怨,对疾病没有怨恨,对彼此的相遇心怀敬畏。我想,生命走到这里,就让它到这里。我默默地流泪,是遗憾,遗憾以后的日子不再有她;是不舍,不舍得人间失去她。但没有对死亡的埋怨。
真真患有法鲁氏四联症,一种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根据档案显示,她是在出生当天被亲生父母所遗弃,一直生活在福利院,在9岁之前,做过5次手术,处于稳定期,如果器官成熟的时候(一般是16-20岁)没有新的病变,就算是康复,她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活很久,如果出现了病变,大概率就是致命的。
我和她相遇的时候,我21岁,她9岁。那时我是儿童福利院的志愿者。我们遇见的第一年里,她从不和我讲话,连打招呼都没有。后来她告诉我,她在“寻找”妈妈——8岁之前,她的人生是从一个福利院被送到另一个福利院,或者从福利院转到寄养家庭。这个福利院没有钱给她治病,就送到有基金会资助的另一家福利院;这另一家福利院又要合并到另一个城市的福利院,另一个城市的福利院不想管她,就把她送到寄养家庭……她也不知道那些福利院都在哪个城市,叫什么名字,她像一个物流包裹一样,被随便地送来送去,没有人问过她同不同意,就像你也不会问一件衣服喜不喜欢被你穿。在辗转中,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妈妈”——当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一直在观察,观察福利院的老师、义工、来访者谁是“好人”(她所说的好人是永远爱她的“妈妈”)。她找了好多年,所以这也是她在认识我的第一年从不和我讲话的原因——她在看我,看我是不是为了某种目的做志愿者;看我对其他小孩,尤其是那些长相丑陋、身体残疾、重病难挨的孩子是否是真的爱。
一年以后,她大概有了一些结论,于是她开始靠近我,讨好我,和我在很短的时间建立了非常亲密的关系,她要和我回家。
她无所不用其极,逼迫——其实不是逼迫我,是逼迫院方来让我带她回家,她捣乱,砸窗户,破坏院长的车……相关部门没有办法,只能找我来谈如何解决。
当时的我,当然不具备收养的条件,于是最终以“寄养家庭”(寄养家庭不具备法律上的效力。为了让孤儿们走进社会,福利院会让身体条件优良的孩子进入寄养家庭,让他们认识真正健全的社会)的身份和真真生活在一起。
你问我,当时22岁的我,已经做好准备做一个妈妈了吗?
当然没有,任何时候,就算是我七八十岁了,你问我能不能承担得起一个患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只能活到20岁(当时医生说她的心脏不可能活过20岁),被遗弃,被一次次转送,背负着沉重身世的孩子的生命责任,我想,我都不敢说“我可以”,可是我没有办法说“不”,我说不出来“不,我不能带你回家”——如果我说了这句话,我就等于把这个孩子一生给毁了,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再相信这个伤了她很多次的世界了。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刽子手,如果是这样,我之前作为一名志愿者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我出差的时候她就回福利院生活。她一直非常非常懂事,远远超出了这个年龄的孩子。而我呢,为了不给她本身就伤痕累累的人生增加创伤,我不断地面对自己的弱点,成为一个让我自己满意的母亲。
一直到2015年,真真16岁的时候,她心脏情况开始恶化。从这年她第一次被送去急诊的时候我就清晰地知道,那一天要来了!她从医院离开,离家出走,她觉得她儿时的任性让我背负了如此沉重的压力,她说,她不想拖累我。
找回她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说:“是的,你永远都不出现了,我可能会没有了经济负担,但是我的心将永远得不到安宁。你觉得经济的压力和不得安宁,哪个对我才是灾难?”就这样,我们决定共同渡过难关,虽然我们心里可能都知道,渡过不了的概率可能更大。
在进手术室前,她说:“妈妈,能给我的你已经全部都给了我;不能给我的,你也想办法给了我,所以无论手术成败,我们都不要怪自己,好吗?”
当然,手术失败了。但是我们都做到了“为生命尽过全力”,我们都比大多数人更努力。
手术原本需要进行8-10个小时,可是2小时后,手术室的灯就熄灭了——那一刻,我根据经验,心里非常清楚,她的生命要结束了。医生出来告诉我,如果插着管子还可以维持几天,如果不插,她现在就会走。
我说我是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母亲,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替她做过任何一个决定,我原原本本地把生命还给了她。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我根本没有权利为她做选择,人生中最后的日子如何过下去,我怎么能够代替她决定?我问医生:“她能说话吗?”医生说:“她不能讲话,但我们做过简单的测试,她的意识是清楚的,她应该是可以听得到的。”
于是我进入ICU,我跪在地上,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真真,我相信你已经感觉到了,手术失败了。”
她点了点头。
我说:“现在需要你做出人生最后一个选择,就是——你想要插着管子继续维持几天,还是现在就离开。当然,你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由我来替你做选择。”
她没有做选择,而是拽了一下医生的衣服,我问:“你是不是想和医生说?”她点点头。
她在本子上扭扭歪歪地写了一些字,“请让我活到18岁”——她曾经说过她只想活到18岁,活到18岁,妈妈对她的义务就算尽完了,其他的,就是命运。最后的最后,真真都在为妈妈着想,她希望死亡是命运的事,妈妈不要有任何的亏欠。
尽管我们都非常清楚,她活不到18岁(当时距离1月1日还有40天),但是还是做着努力。
那一天,我因为超过60个小时没有睡过觉而晕倒了,术后(11月23日)到她去世(11月28日),一共5天,在她走的前一天她已经可以说几个字,指标也上来了,我们都以为奇迹发生了,不是起死回生,是至少有机会可以活到18岁。
可是第二天的6点钟,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她停止了呼吸。旁人在私语着,昨天明明很好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呢,我哥哥蹲下来拉着当时正在靠墙坐在地上的我说:“她也许感觉到了妈妈太累了,她不想妈妈再为她操劳了,所以她自己选择了离开。”
就这样,我送走了我最爱的女儿。面对她的遗体,没有嘶吼,没有挽留,没有牵绊,我知道,她这一生太不容易了,她真的要去休息了,好好地让她没有牵挂地走,是我最后的母爱。
她走以后我失明了一个月,恢复之后,我就踏上了疗愈之路——我把她的骨灰放在一个项链里,去完成她生前写下的未完成的事。
在真真手术之前,我曾邀请她写过一份“遗愿清单”,她常常沉默,那时的我以为她在为死亡忧虑,直到带着她的骨灰完成她的愿望之后,我才隐约理解。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完成真真的遗愿清单——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向天国的真真传达,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妈妈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好好活着。
至此,我完成了她所有的愿望,只有最后一条——做一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事。
真真的全名为“党真真”,意为“党的孩子”,她的梦想是做一名心血管科的医生,她说,她一定比大多数医生都理解心血管障碍的病人。直至去世,她都非常遗憾自己不曾为这个世界做过些什么,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我的负担,是政府的负担,却没有机会回报养育她长大的人。
这最后一条遗愿清单一直是我的“心结”,在她活着的时候,我虽然一直说“你不是负担,你的人生充满了意义”,但也始终没有把她说服。于是我写了这本书,愿真真用全部的热爱效忠于自己生命的成长这件事,可以鼓励到同样身患先天疾病的孩子,也让正在陪伴重症儿童的父母有一些力量,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为社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算不算完成了她遗愿清单最后一条。
五年后的今天,当我有力量面对她的离去,当我把她的遗愿清单全部都完成了的时候,我将完成她最后一个心愿。
这是一本游记,
也是一个女孩的一生,
和一个母亲的重生。
你或许会流泪,但我希望泪水给你带来的是力量,是一个弃婴的力量,也是一个单亲妈妈的力量,或许这样,真真在天有灵,会不再遗憾没有活到18岁,会放下对妈妈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