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说:“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本书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它既完整记录了张爱玲的生平,真实还原了张爱玲作品的语境,分析了张爱玲文本中人性的弱点与残酷,以及这种弱点与残酷之下的自我陶醉,同时将之与张爱玲的现实生平和其所处的激荡时代相结合,是一部艺术色彩浓郁、可读性强的传记文学作品。
胡辛,原名胡清。当代作家。南昌大学影视艺术研究中心主任、中文系教授,广播电视艺术学、现当代文学硕士生导师。2005年被评为“中国十大当代优秀传记作家”,蝉联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其代表作《瓷行天下》荣获2018年度“中国好书”。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蔷薇雨》《陶瓷物语》《怀念瓷香》《聚沙》等;长篇传记文学《张爱玲传》《陈香梅传》等;中短篇小说集《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这里有泉水》《地上有个黑太阳》;散文集《女人的眼睛》等。作为一个充满生命活力和思想智慧的学者型作家,胡辛以独立的女性意识、深厚的文化底蕴、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富有激情的艺术顿悟创造了真诚、鲜活的人间情致和灵活不拘的艺术表达形式。
迟到的“引子”
是一个“月落如金盆”的夜晚。
1995年9月8日,即中国中秋节的前一天,一个老年女子被发现死于西洛杉矶市10911 Rochesterare 206室。据警方判断,她离世约有六七天了。周遭的人这才知道,孤独的她是中国现代女作家张爱玲。
那金黄的扁扁的上弦月,衬在漠漠的蟹青色的天幕上,像一张热心窥探人世间的侧面。
形销骨立的张爱玲孤零零躺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间地板上,这间统舱式的卧室,没有作家不可缺的桌椅,没有普通人都有的床铺箱柜,就是餐具也是纸的,四壁雪白,不着一钉,不挂一物。只有电视机和收音机陪伴着她;然而,铺在她身下的地毯却是华美的,是中国天津生产的。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病老的她,如何能不想家?
她说过,第一个家在天津。
春日迟迟的天津的家的空气中,却并没有祖父母的身影,她从未见过他们,但他们早已静静地躺在她的血液里,她一次次从老照相簿中寻觅他们的面影。
魁梧的祖父张佩纶赭酱色的面庞寻不到一丝风流痕迹,倒是烙刻着不得志的焦躁和无奈,借酒消愁愁更愁,五十余岁就死于肝疾。祖母是美丽的,秀丽窈窕的青春,相夫教子的闲适,祖母都有过;可是寡居的度日如年中,在坐吃山空和时局变幻的惘惘威胁中,祖母的容颜变得阴郁严冷,让儿子穿得花红柳绿,要女儿着男装称少爷,是朦胧的“女权主义”?抑或压抑中的变态心理?猛回头,莫非《金锁记》中游荡着祖母的影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爱他们。
她依然深爱着姑姑。姑侄之情是岁月磨蚀不了的,人世间是有爱的。岁月增长着宽容,对那原本可憎可恶的父亲,她记住的却是踱来踱去不舍昼夜背诵诗文的身影,从小到老犹如一头走不出笼子的困兽,是一个被时代抛弃了的男人。颓唐却不羸弱,凶暴却不阴险,如此而已。他的乖戾是否早已遗传给了她?她是这样地不愿见人!
最眷恋的还是母亲!耳畔响起的是母亲拖长了的湖南腔:湖南人最勇敢。是的,并不出名的母亲一生充满了传奇。她不无骄傲地称母亲踏着一双三寸金莲横跨了两个时代。岂止两个时代?从嫁为人妻身为人母后仍不屈不挠地出国留学,到年过三十尚敢离婚并独身闯荡四海,每一次折腾都铭刻着勇敢。与胡适之同桌打牌的热闹,当尼赫鲁姐姐秘书的风光,在英国做女工缝制蛇皮坤包的艰辛,在母亲大概亦不过种种生命的体验罢了。这湘军水师和农家湘女的女儿,在阿尔卑斯山上滑雪时,于腾飞中一定喊出过——不!母亲是从不向命运低头的湘女。
这些亲人都死了。
等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是时候了。
1992年2月14日张爱玲在律师处签下了遗嘱:所有私人物品留给香港的宋淇先生及夫人邝文美;遗体火化,不举行任何葬礼,骨灰撒到开阔的荒野。
她最喜欢的字眼是荒凉,也注定了是灵魂最后的栖息地的风景。
只是美国加州法律不允许骨灰撒到荒野,于是,张爱玲的骨灰撒向大海。
漂。
出名要趁早
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1
一个精灵,在现代都市游荡。
是清朝的贵妇装。明黄的斜襟绸衣长过膝盖,墨绿缎宽镶,盘着大云头,似嘈切嘁嚓的浪花落下,又似玉连环三三两两勾搭住了,透出古意和神秘;蓝色的缎裙像是泼染了故宫海的夜色,幽幽地漾着微光。鞋却是平跟皮鞋;都市女性爱穿的丁字形状,因为合脚,那步履更见轻盈柔和。
她能像家教好的大家闺秀,莲步姗姗,裙裾只有些微的摇颤;可有时她爱疯一疯,如小家碧玉行路般搅起惊风骇浪。
她飘飘然于黄昏的都市。
异国情调的高楼鳞次栉比,哥特式的建筑辉煌炫目;各色人种熙熙攘攘,显贵富豪优哉游哉;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不改排山倒海之势,申曲、滑稽京剧亦不曾冷落;《卖糖歌》让人忆起百年前的虎门销烟,瘾君子却依旧在幽室吞云吐雾;百年老绸店的“大减价”与“苏三不要哭”似百年不变;卖臭豆腐干的吆喝像连着漫漫岁月的另一端;山东乞丐洪亮的“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响遏行云。
这是一座千奇百怪的都市,一座矛盾的都市。
百年租界地被人视为“无国籍”的都市。它是西人眼中冒险家的乐园,却也是东方巨龙觉醒之地;革命先驱孙文流亡此地播下火种,中国共产党在这里发起成立,蒋介石却也在这里发迹;“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耻辱烙刻于此,产业工人的罢工起义却也叫地球抖三抖;现代气息物质文明最先融进这城的血脉,而前清的遗老遗少不约而同麇集于此凭吊那逝去的世纪末的乐土……
这是怎样的一座都市!
她却只是轻轻地走向报摊,又柔柔地离开报摊;轻轻地走向另一家报摊,又柔柔地离开另一家报摊。
“八·一三”的浴血奋战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篇章,孤岛的抗战文学激励着人们的斗志,可血腥、高压使文坛枯寂了沉默了,眼下呈现的是战事中台风眼的死寂,乱世中的人们苟安于喧嚣畸形的热闹中。
五花八门良莠混杂的报摊:《紫罗兰》顾影自怜兀自开着紫色的小花,《天地》的女人卧地仰天,《小天地》木刻板的鱼鸟蛇鹿与女人宣泄着原始味,《杂志》却总是少雕饰以硕大的美术字的老面孔唬人,服装卡通电影类的画报光怪陆离呈西洋风味,武侠言情永恒地翻炒古道热肠才子佳人……哦,有一本不厚也不薄的书,蓝绿色的封面上是隶书体的黑色字:传奇。别具一格、赏心悦目,给这花里胡哨却硬见空泛的报摊开了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
她痴迷地看着,忘情地看着……
窗外的月亮,是没有时间性的月亮。
那青霜似的月光,拥抱着有三千年回忆的古国的月光:
那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上落了一颗泪珠的月亮,是30年前的月亮,陈旧而迷糊;那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的月亮,是浅水湾的月亮,女人泪眼中朦胧的梦的月亮;那月亮还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煮着锅里的水沸了,咕嘟咕嘟地响,可怕的香港的月亮;那乌云里的月亮,一搭黑一搭白,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恐怖的上海的月亮;长圆形的月亮,白而冷,像一颗新剥出来的莲子;11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
……
月亮,是人生大舞台上永恒的场景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