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漏

  • 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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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20世纪60年代出土的青铜重器九鼎七簋,因为缺失一簋而成为考古界的热门课题。“完 整的九鼎八簋虽然成了两周时期的文化符号,不完整的九鼎七簋才是两周时期政治文化的集大成者。”如何破解“九鼎七簋”中隐含的先秦文化奥秘,就此成了楚学院同人必须完成的一桩历史使命。围绕这一课题,某省楚学研究院专家学者、民间考古爱好者、听漏工、盗墓贼等各路人马纷纷登场,各显身手,试图揭开这一千古之谜。随着这一谜底的渐渐揭开,往昔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和现今几位人物的传奇神秘身世也展现在读者眼前。历史与当下、世情与人心的真实而复杂的面相也一一呈现。 除了有关“鼎簋”的考古知识性叙事,《听漏》中还讲到了有关“矰矢”“青铜方壶”“竹筒葬”“喝早酒”等多种楚地青铜器具或民情风俗的故事。情节紧张,悬疑感强,也在历史谜底的揭开和情感身世的追溯中,展现了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思辨。

作者简介

刘醒龙,湖北团风县人,1956年生于古城黄州。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凤凰琴》《秋风醉了》《大树还小》《挑担茶叶上北京》等。出版有《寂寞歌唱》《痛失》《圣天门口》等长篇小说11部,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及散文集多部,中短篇小说集约20种。曾获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大奖、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长篇小说大奖等。2011年,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试读

 

香水浓缩一万倍后就会变得臭不可闻。

臭气淡化一万倍后也有可能清香扑鼻。

 

在嗓子眼附近折腾多时的这两句话,将马跃之憋得满脸通红,最终还是没有突破口舌防

线,继续留置在自己心里。

上午的会照例无聊透顶,六楼会议室的门牌依旧写着“楚馆秦楼”。满满一屋人没有一

个不是无精打采,在讲话位置上发声的董文贝也不例外,他说“这个文件很长,有整整二十页”时,抬了一下头。董文贝念完类似考古报告导语部分的文件开头,临时插进自己的一段话,表明这是郑雄郑会长在他们那种层级的培训活动中传达的内部参考文稿,特地从北京捎回来让大家提前学习,虽然各位开会学习从来不做笔记,但还是要强调——不要记录,也不要外传。说完这些,董文贝又抬了一下头,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再也没有抬眼看一看别处。读出文件的最后一个字,董文贝补上一句“我读完了”,这才第三次抬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眼前的每一个人。董文贝补的这句“我读完了”,极像平时亲自读文件的郑雄。郑雄这么做、这么说时,会少用一个字,直截了当地说“读完了”。董文贝说“我读完了”和郑雄说“读完了”都相当于别人说“散会”。

无精打采的人们走出“楚馆秦楼”,穿过走廊,直到进了卫生间才活跃起来。

“董书记今天的表现大有进步,读完二十页文稿,只抬了两下头!”

这种共识是那些人在卫生间里达成的。大家称为董书记的董文贝,职务是楚学院的代理

书记。

楚学院有种传统,称呼本单位的负责人一般都不带官衔,只是很简单地依据年龄称为老

谁和小谁。董文贝因为代理书记的时间有点长,大家有替他打抱不平的意思,突然之间整个楚学院全都改口叫董书记。恰逢上级巡视组进驻,那些人也跟着这么叫。据说,在巡视组的楚学院需要整改的项目初稿中,原本有尽早配齐领导班子一说。最终没有形成相应文字,是有人指出,楚学院书记一职如何确定,不是楚学院自己能够整改的,硬要这么说那就是僭越了。楚学院的配置有院长一职,早年间由泰斗级的周老先生出任院长,周老先生去世后,由曾本之接任,曾本之年事渐高,年年放话要辞职。在一套班子、两块牌子的楚学院和青铜重器学会,先前的周老先生和曾先生是集院长和会长于一身,没什么问题。在楚学院和青铜重器学会,继周老先生和曾先生之后,马先生马跃之的学术地位无人能及,偏偏马跃之不知怎么弄的,多年不碰青铜重器,甚至在任何场合里说话,都不带青铜二字,活生生让“老省长”钻了空子,将郑雄推上正厅级青铜重器学会会长的宝座。郑雄当上青铜重器学会会长后,还想仿效周老先生和曾先生,将院长之职也弄到手。如此一来,时任楚学院书记的郑雄,就将这栋楼内的主要职务一肩挑。郑雄想从事实上超越周老先生和曾先生的私念没有如愿,还将书记一职弄丢了。于是问题就来了:假如由楚学界所公认的位居曾本之一人之下的马跃之当院长,则在学术地位上贬为郑雄之下,行政上降成郑雄的下级,这种荒唐的人事安排,在别的单位就曾出现过,后果是好好一处清水衙门,立即变得狼奔豕突、鸡飞狗跳。好在这一回不知是谁突然清醒了些,没有让这种情形再发生,也就形成了楚学院只有书记没有院长的局面。至于董文贝代书记为何代了这么长时间,背后的原因可能也在于此。

董文贝专心读文件极少抬头扫视的习惯,马跃之也发现了。换个角度去看,这也是董文

贝代理书记太久内心委屈的表露,或许他也不愿意别人将自己当成郑雄的代言人什么的。

之前会上略显不堪的模样好像全是内急造成的,走出卫生间的众人一个个恢复了常态,

表情不再死板,走起路来,步伐散漫而轻盈。

“都宣布大半年了,要换会议室的门牌,怎么每次来开会,还是‘楚馆秦楼’?”

说话的是以往号称专门研究楚史的吴秋水。楚史研究与田野考古不太一样,前者很容易

被不懂行的人形容成自说自话,后者因为有充满底气的器物摆在面前,容易受到显而易见的崇拜。也是由于此种情形,越是被当成自说自话,说话的人越喜欢逞口舌之快。田野考古则相反,只要将挖出来的石器、玉器、漆器和青铜器往那里一摆,就拥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天然优势。

“这效率已经很不错了。你们信不信,如果今天将董书记改为邓书记,明天一早就能将

‘楚馆秦楼’改成‘六七八九’!”

“你从哪里弄来的‘六七八九’,什么意思?”

“连这个都不晓得?从二〇〇三年起,每年高考固定在六月的七、八、九这三天。连起

来念就是六七八九,顺风顺水、顺心顺意、一顺百顺、大吉大利!

“你想多了!高考时间‘六七八九’的谐音是‘录取吧——就’!”

“反正我会坚决建议将‘楚馆秦楼’改为‘六七八九’。”

“楚学院的事就那样,真的动手换门牌,一定是用‘六七八九’去换‘楚囚对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楚囚对泣’在二楼,六字开头的门牌号怎么说也得放在六楼。”

“这么说,二楼最顺的门牌号只能是二三四五,这里面哪个号吉利?说你二你能高兴

吗?暗指小三你开心吗?‘死’和‘吾’就更不用说了,这么换来,还不如不换,至少‘楚囚对泣’还有点忠烈古风。”

“你们打个赌吧,谁赢谁扫厕所一星期。”

“赢家吃亏,输家得利——这是从竹筒墓里挖出来的道理?”

“你见过竹筒墓了?竹筒墓是什么道理?”

“就是白骨精三打孙悟空、垂杨柳倒拔鲁智深的道理。”

“如果‘六七八九’真的很好,只怕会换给‘楚越之急’!”

吴秋水最后这句话一出口,走廊上顿时安静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过的话,楚学院的人全都明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楚学院办

公楼启用时,一是要显示与同在这一带的文联、报社、社科院和出版社的办公楼有所不同,二是被那个时期社会整体的浪漫气质感染,经过民主投票,大家一致同意,办公室一律不编号码,而用带楚字的成语制成门牌挂在各自门上。那一阵,楚学院各个办公室不同凡响的门牌引发一系列新闻。最有意味的一条新闻说:“楚学院在工作中独辟蹊径,用门牌号这种常见的方式宣传楚文化,用带楚字的成语数量横扫春秋五霸中的其余四霸、战国七雄中另外六雄,可谓举重若轻。”新闻还列举相关统计数据,在传统文化的古典文本中,源于楚地而且直接带上楚字的成语典故之多,位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之首。曾经有一段时间,外面来的人很好奇,问这样编门牌号是谁的主意。用不着谁教谁,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应说,不存在谁先提议、谁后提议,是当年在这楼内办公的人一起想出来的。这两年一些人不再有当年的忌讳了。郑雄当上正厅级青铜重器学会会长后不久,也是在六楼会议室开会,也不知怎的忽然提及“楚馆秦楼”的来历,似乎有感而发,说了一句,论奇思妙想,我们这些人都不如郝嘉。自此以后,楼上楼下谁都敢实话实说,只要有人问起,就会直截了当地回答一句,还有谁,郝嘉呗。遇到不清楚郝嘉是谁的人,还会迅速补充说,就是咱们这里的后起之秀郝文章的父亲,当年从六楼“楚璧隋珍”窗口跳下去的那位。

 

楚学院楼内的门牌,从挂起来的那天起,每隔一阵就会被某个话题选中,不是成为主流

舆论,就是变为茶余饭后的私人话题。比如二楼的“楚囚对泣”,当初由研究楚史的几位找来一堆带有“楚”的四字成语,放在那里任由大家挑选。那时节,楚学院的书记对郝嘉、曾本之和马跃之等人有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凡事从无自个优先的道理,非要等到最后一人才出手,还由衷地说这是最好的选择。为人做事一向高调的郝嘉则当仁不让地选了“楚璧隋珍”,随后曾本之选了“楚弓楚得”,马跃之选了“楚才晋用”,其他“楚云湘雨”“楚歌四面”“楚水吴山”“众楚一齐”“楚乙越凫”“织楚成门”“楚楚可人”“楚腰纤细”和“楚珠秦女”等都被人选走后,与“楚”有关的成语就剩下“楚天云雨”“楚馆秦楼”“朝秦暮楚”“楚毒备至”和“楚囚对泣”,等待挑选的也只剩下书记办公室和会议室。经过分明是开玩笑的举手表决,在一片哄笑声中,意指娱乐场所的“楚馆秦楼”成了会议室的门牌。书记这时候名义上还有四选一的机会,实际上是二选一,弄到最后变成了没得选的一选一。因为书记办公室绝对不能选意指男女欢爱的“楚天云雨”“楚毒备至”,剩下来的“朝秦暮楚”和“楚囚对泣”,相对而言“朝秦暮楚”似乎更好一些。别的人都要书记选择“朝秦暮楚”,偏偏郝嘉站出来鼓动书记选择“楚囚对泣”。作为楚学院历任书记的办公室,去年巡视组进驻时,曾将“楚囚对泣”大肆表扬几回,还将成语出处“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的原文,用现代汉语释读出来,大会小会反复强调,要忠于祖国,为民族复兴出力,困难越大越不能只是相互抱头痛哭。

 

有人说,如果真要换门牌,肯定会将“六七八九”换给“楚越之急”,暗指这间办公室

的主人是郑雄。余下的话用不着说破,大家心知肚明,所以谁也不肯开口接话。研究楚史的吴秋水之前在荆州的长江大学当副教授,调到楚学院的时间有点晚,没赶上给各间办公室命名,无法在象征楚学研究高地的六楼坐一把交椅。比吴秋水整整晚十年来楚学院的郑雄后发先至,将周老先生去世后腾出来的“楚越之急”门钥匙弄到手。当时郑雄刚娶了曾本之的女儿曾小安,这个原因还在其次,关键是在六楼办公的几位初步形成一种共识,楚学院要想在学界长久保持一言九鼎的位置,必须在青铜重器考古研究方向继续作为,所以才有不是决定的决定,将郑雄当成重点中的重点来培养。想不到事情的发展脱离预设的轨道,郑雄不再是曾本之的女婿,却占到青铜重器学会会长的位子。曾本之当会长时,不过是空口说白话的所谓泰斗级专家,郑雄一上任就被红头文件确定为正厅长级。

 

刚刚率队完成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抢救性发掘,取得重大考古成果,学术地位如日中天

的曾本之,突然表达坚决退休的意愿。

楚学院人人心里都明白,曾本之如此决定,与郑雄官至正厅级,充其量也只有半毛钱的

关系。毕竟青铜重器学会会长升为正厅级的过程,起始于秋家垄两周贵族墓抢救性发掘之前。出了楚学院大门,凡是对此有所了解的人都说,曾本之是用如此方式表达强烈异议,特别是与楚学院只有咫尺之遥的省报大楼和文联作协大楼内那些以传播故事为职业,并将官场与职场当成键盘热点和鼠标焦点的人,不只是用口口相传的方式编造出不同版本的离奇故事,更有人在一个星期内写出一本以盗墓和考古为噱头的穿越文字,实际上写文化人的宫斗,影射楚学院内何等苟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话是相对楚汉相争之际,被萧何月下追回来的韩信而言。

成也秋家垄,败也秋家垄。眼下的曾本之被外界如此类推,只不过稍稍换个说辞。

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考古成果,不仅仅是曾本之一个人的成败,还关系到整个楚学院的

荣辱。所以,当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用官场职场的污水泼向其中人事,楚学院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貌似默认的沉默,哪怕牺牲掉曾本之的一世英名,也要避免出现更大的舆论风暴,毕竟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的发现者是几个盗墓贼。从某种意义上讲,楚学院是因应一九六六年在秋家垄发现九鼎七簋而成立的。此后几十年,竟然对地下还有一座与九鼎七簋同为两周时期的贵族大墓不得而知。这种能从根本上摧毁楚学院的奇耻大辱,使人不寒而栗。

基于这一点,在楚学院内部,有一种藏于多数人内心,没有说出来的观点:曾本之在这

个时候退休,是最合适、最高明的选择。在互联网时代,万一秋家垄那伙盗墓贼在舆论上实现反转,对曾本之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那伙人先于楚学界和青铜重器学界发现并实施第一次盗掘。相隔两年,同一伙人在同一地点实施第二次盗掘,因为太贪婪、太拙劣被当作抢劫手机的小混混后才露出马脚。不管作何解释,楚学院和曾本之本人都是无法接受的。

这种观点,吴秋水曾在马跃之面前说起。吴秋水认为,作为楚学院的一号台柱,曾本之

获得过那么多荣誉,在高光时刻一走了之,确实太明智了。董文贝也曾试探着流露出这种意思,但被马跃之的严肃表情堵了回去。

散会的人在走廊上说的话越多,马跃之心里越孤单。

曾本之在时,开会和散会都要等着马跃之,肩并肩走进去,肩并肩走出来。反过来也一

样,曾本之不来,马跃之肯定也要在走廊上等待着。他俩不吭声,别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就算曾本之要退休,他马跃之还在呀,怎么可以像今天这样被视为无物?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马跃之脑子里突然冒出两句话。

马跃之努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冲着众人说:“香水浓缩一万倍后就会变得臭不可闻。臭

气淡化一万倍后也有可能清香扑鼻。”他从“楚才晋用”的门牌下进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笔墨纸砚,用整个楚学院只有曾本之和自己能够认全的甲骨文,潇潇洒洒地写下这三十二个字。

淡淡的墨香飘散开来,马跃之长吸了几口气,随手拿起手机,找出曾本之的号码。这也

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内事不决问夫人柳琴,外事不决问同事曾本之。马跃之的手指都碰到手机屏幕了,近处地铁工地上的打桩机突然来了几个大动作,六楼的地板轻轻颤动几下,使得马跃之顺势将手指缩了回来。

马跃之正在犹豫不决,有人顺着走廊走过来。

自从曾本之自我宣布退休,“楚弓楚得”的门就没有打开过。郑雄被提拔为正厅级之初,

跟着现在已不敢露面的“老省长”,在东湖宾馆里面弄了一栋房子办公。那几间办公室虽然还在,“老省长”不去,郑雄当然就自觉地回到楚学院六楼的“楚越之急”办公。又因依着惯例去北京学习,紧邻“楚弓楚得”的“楚越之急”,门锁又快生锈了。马跃之意识到来人的目的后,提前将目光对准门口。

片刻后,办公室的鲁丰领着门卫许师傅,一前一后走到屋子中央。

鲁丰说:“许师傅收到一封信,可能是马先生的。”

许师傅接着说:“我不认识信封上的字,让鲁丰看,他说是马先生的。”

鲁丰说:“我也只认识一个马字,楚学院只有马先生姓马,所以就直接上六楼来了。”

许师傅说:“不晓得送信人是谁,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有可能是昨天夜里,从

窗口扔进来时飘到桌子下面,刚才用电蚊拍打苍蝇时才发现。

马跃之没把这些话当回事。这些年,一些“自学成才”的“文物鉴定大师”用各种方式

毛遂自荐,点名道姓与马跃之商榷的人不在少数。他从许师傅手里接过信,见到信封上的甲骨文,依然不觉得很特别。

马跃之拆开信封,读过所写内容,才暗暗吃惊。

马跃之重新看了看信封,鲁丰认出的那个马字是对的,几个字连起来却不是马跃之的名

字,而是“马上告之”。内文很简洁,所写内容很重大,如果属实,的确需要马上告之。同样用甲骨文写的几十个字,清清楚楚地表示,楚学院与博物馆旁边的地铁站工程,出现漏水迹象,应当及早处置,防患于未然。